2024年1月30日 星期二

我心頭的人影 — 雜憶成功嶺新兵訓

服兵役,是許多人一生難忘的事,而我也有我那忘不了的回憶。我在成功嶺受新兵訓兩周,接著到內政部移民署服一年的替代役。其中在成功嶺受訓兩周時間非常短,卻令我永難忘懷。

2017年七月十七日早上十點,我在台北車站月台準備前往台中成功嶺,開始為期兩周的新兵訓。抵達後第一件事就是理髮。好幾排長長的隊伍,隊伍的終點是個小圓凳,圓凳上是正在被阿姨們剃光頭的男生。一顆頭只費時幾秒,阿姨們手起刀落,迅速老練的手法中蘊藏一些暴力。這讓我想起小學時排隊打疫苗的那種不安。理髮後,頂著刺癢全身的頭髮碎屑,兩周的新訓正式開始了。

在成功嶺,一開始我有好多地方不習慣。首先不習慣的是熱。時值七月酷暑,就是坐著不動都會汗流不止,何況整天操練。 我從早到晚全身是汗,黏答答、髒兮兮的。第二不習慣的是吃,我吃飯慢,可在成功嶺,吃飯時間只約十分鐘,一開動後我拼命的吃,但只吃到一半,用餐時間就結束了。值星官待時刻一到,站起來大吼一聲「菜渣集中!」我就只能眼看食物被收走。在成功嶺的兩周我從來就沒有來得及把飯菜吃完,更別提湯跟水果。每次在用餐結束前一刻,我像花栗鼠一樣把食物塞滿整張嘴。湯帶不走,但水果如果是番茄葡萄可偷放口袋。但大部分水果都是香蕉,這蕉皮很難解決,容易被發現。後來我把心一橫,就天天把剝了皮的香蕉塞口袋偷渡出來吃。現在想起來有些不衛生,口袋跟雙手都黏糊糊的,但當時我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,所以也就不以為意了。

每天就寢前要洗澡,只能洗幾分鐘。洗澡同一時間也可以打電話給家人,但講電話跟洗澡是同一時間 — 多講一分鐘電話,少洗一分鐘澡。有些人乾脆不洗了!我不能不洗,所以整個新訓只在第一天晚上講了一次簡短的電話。講電話也有規定,首先排隊去拿自己的手機,接著整整齊齊站在一條直線上。講電話的人要立正站好、抬頭挺胸、雙眼直視前方,並且一個人的肩膀貼著另一個人的肩膀,中間不可有空隙,就用這樣詭異的方式講。還記得當時我講到一半,就聽到貼在我肩旁的人對著電話聲淚俱下: 「媽,我就告訴妳要幫我辦緩徵了,妳不聽,現在我多苦妳知道嗎!

班上另有一人,前兩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,連飯菜也一口不吃。到了第三天,我永遠忘不了那張臉,那真是名符其實的「面如死灰」,當天他就被送回家了。

當然還有很多其他不習慣的地方,睡覺、衣服、上廁所都要適應。不過即使身體上有任何不習慣,我當時的心情卻是很放鬆的。就在我去服役前,我才剛從柏克萊交換一年,寫完碩士論文回台。我畢業沒幾天後就入伍了,整個碩士班生涯都在為了申請博士而戰戰兢兢的準備,還要寫論文跟修課,壓力不小。因此在成功嶺反倒是我精神上徹底放鬆的機會,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天地內,我不需動任何腦筋,凡事依令行事,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讓我的大腦開啟「飛航模式」好好放鬆休息,這對當時的我而言是一種幸福。

約兩三天時間,我的身體也習慣了成功嶺內的規律。日昇有時,月落有時,感覺一切都在規律的軌道上。而因午休的機會,我跟其他役男們也漸漸熟悉了起來。這要先講回新訓的第一天,剃完頭後我們被帶去福利社買生活跟盥洗用品,依規定,購買任何食物都將被沒收。入伍前我在網路上找到一篇「經驗傳承」文章,提到喉糖他們不會沒收,且此物在營中甚是珍貴。我將信將疑,買了七八盒各式口味的喉糖,想不到這文章說的一點不錯。一般人生活免不了甜食,但一進軍營,甜品求之而不可得,因此沒過多久,大家就像戒斷一樣,求糖若渴。要是這時能在飯後享用上一顆甜滋滋的喉糖,可真舒服了。我當時拿著一盒喉糖,真正體會到甚麼叫做「送禮自用兩相宜」,我好像監獄裡有好幾盒菸的大哥,有些威風。午休時間一到,我喉糖一出,頓時迎來許多笑臉,我一人一顆跟著大家一起吃,結果就一大群人開心的聊了一個午休,好一段快活的時光。我的鄰兵是一位兇神惡剎的大哥,長得像鬥牛犬,有天中午他突然湊過來,用一種我至今難忘的可愛表情和聲音說「可以給我一顆糖嗎?」我每天中午都給他,他每天都對我溫柔的笑。

人世間不起眼的小東西,在特殊情況下常有很大的魔力。這讓我想到我在美國柏克萊交換時,一次期中考我沒注意到試題是雙面的,只答一面就交卷了。當時的成績對我申請博士班至關重要,在知道漏答試題後我萬分苦惱。我站在經濟系大門口外,倉皇失措,欲哭無淚。心地善良的浩軒(當年跟我一起從台大去交換的同學)看我一副喪家犬的模樣,心有不忍,於是帶我找了個位子坐下,然後買一塊巧克力布朗尼給我。時隔多年,我早已不記得他當時對我說了什麼,甚至不確定我們當時有沒有講話,但我清楚記得那塊蛋糕,更忘不了在我吃完之後,稍微平復的心情。一件小東西、一個簡單而溫暖的舉動,讓我至今難忘。

言歸正傳,在身體適應之後,軍營裡的生活頓時變得輕盈而愉快了起來。早上六點起床號一響,我神采奕奕的從床上跳下來,開始照表操課的一天。午休時間,我在我床邊學值星官口吻喊一聲「菜渣集中!」,各色形形色色的人就圍聚過來談天說地,品茗各色喉糖。下午繼續操課,晚飯後盥洗就寢。一日勞累,心裡都是坦蕩蕩的,我很快樂。因為快樂,因此有閒功夫體會生活的趣味,而且趣味著實不少。

一日早晨,整個中隊一百人被帶到教室,填寫「成功嶺餐點滿意度調查」。我們只拿著電腦劃卡跟鉛筆,沒拿問卷,就聽長官口令:「劃卡全部填寫,1,非常滿意!」這時我才明白,題目你不需看,電腦劃卡填1就對了。「非常滿意、非常滿意、非常滿意、....」 我們把答案卡畫滿「非常滿意」之後,長官接著說:「現在我們要填寫關於寢室浴室設備的問卷...」 。如是者一共填了四份問卷,都不知道題目,但都「非常滿意、非常滿意、非常滿意 .... 」。有此經驗後,我讀論文時對於世間一切政府部門做的問卷都充滿存疑之心。

又一日我們整梯的役男(約三千人)前往大禮堂彩排結訓典禮。起初我不懂結訓為何要彩排,役男坐台下,聽長官訓話不就完了嗎?原來全不如此,簡單的結訓典禮,處處充滿玄機。其學問在於,如何製造出整齊劃一的大場面以娛長官耳目。典禮開始要起立唱國歌,唱完要坐下,而這「起立坐下」要三千人整齊劃一,於同一瞬間起立又在同一瞬間坐下。必要練到三千人心有靈犀、心意相通為止。接著唱國歌,要三千人一同開唱,不能有人「放槍」,各個聲若宏鐘放開嗓子的唱,唱到天花板要塌下來似的,再於唱至最激昂最高亢的「貫~~~~~!」後整齊劃一的驟然停止,千人高歌瞬間轉為一片死寂。唱完國歌之後按流程是長官致詞,而聽致詞也要排練「擺頭」與「拍手」。首先練「擺頭」,禮堂三千人都是抬頭挺胸直視前方,而致詞時大家需要將視線轉換到長官身上,因此坐在左區的役男要「擺頭」向右四十五度,而坐在右區的役男要「擺頭」向左四十五度,且這千人「擺頭」要擺在同一瞬間,角度完美而整齊劃一,使台下三千役男目光一致,瞬間集中於致詞者,這是名符其實的「萬眾矚目」了。訓練時長官說到:「結訓由鐘副署長致詞,蔡執行秘書蒞臨觀禮,副署長致詞時會先致意,內容將以『蔡執行秘書』為始,因此以『蔡!』為信號,聽到立刻擺頭!」「我們來練習....

「蔡!執行秘書,慢了,回上一動」

「蔡!執行秘書,快了,回上一動」

「蔡!執行秘書,不整齊,回上一動」

「蔡!執行秘書」

「蔡!執行秘書」

「蔡!執行秘書」

「蔡!執行秘書」

   ....

練習過程中我總在想,要是副署長脫稿演出,以充滿朝氣的「大家好!」開頭,那我們頭該往哪擺呢?最後還要練「拍手」,長官致詞完,全體要報以熱烈鼓掌,掌聲要此起彼落,好似滿屋子的蜂炮,但又要於同一瞬間結束,以收前一秒震耳欲聾、後一秒萬籟俱寂之效。就這樣,我們的結訓典禮要彩排三天,我感到很有趣、很荒謬、很快樂、很難忘。

排練時有段插曲。當時坐我身旁的是一位來自花蓮的原住民,他高瘦且黝黑,雙手與肩頸刺滿不美觀的龍。排練休息時,我與他攀談,問他在外面是做甚麼的,他答道:「我什麼都做,工地也去,修馬路、搬磚頭,也當廚師,中式西式、炒麵義大利麵都會。」「來,你點一道菜」,這時不知怎麼的,我脫口而出「魚香烘蛋」,一來我愛吃,二者很多人以為「魚香」必定跟魚有關,但其實魚香裡無魚,而是以肉絲、薑蒜、荸薺或木耳、佐以豆瓣醬拌炒而成,其三是這「烘蛋」並不好操作,所以我出這題其實有點考他的意思。出乎我意料,他答得頭頭是道,搖頭晃腦好似吟詩,說的一口好菜,那是我第一次聽到「熱鍋冷油」這樣的專業術語,他接著手舞足蹈的在空氣中把菜炒出來了,一點不差,新鮮熱辣。言談間我不自覺注意到他身上的刺青,看起來像自己拿原子筆刺似的。我問他為何刺青,不料他再次出乎我意料,天真無奈的回答道:「我一點也不想刺,但沒辦法,不刺會給人家欺負」。我沒想過,原來刺青是保護色。我默然無以對,整個下午在練擺頭時我都在想此事,久久不能自已。

還有一個令我難忘的人,也來自花蓮,眉清目秀,高中生模樣。一日晚上我問他高中畢業就來服役,不打算念大學嗎?他說他從小喜歡音樂,小時候母親留下一台鋼琴給他,但後來被父親賣掉了。他想彈鋼琴,並且發現某些公務員缺額高中學歷即可報考,因此決定畢業後趕快考公職,賺錢把琴買回來,這樣就能繼續彈琴了。他在跟我說他的故事時,溫柔而堅韌,如今已事隔多年,我時常會想起他與他的鋼琴。

在成功嶺,雖然一部分時間在做一些荒謬的事情(比如排練結訓典禮),但還是有很多益於個人,乃至於國家社會的事。比如體能訓練,還有很多關於憂鬱、心肺復甦、急救與自殺防護的課程。再者役政署會請大學教授或者醫師律師一類的人,給大家上課,我也有些收穫。再比如驗尿,全體役男都要驗尿,檢驗近期是否吸食毒品。我聽到長官提到當初役政署籌畫驗尿事宜時,收到國防部善意提醒,國防部也曾經嘗試過對全體新兵驗尿,但總會有陽性反應,且比例不低,有損組織形象。役政署權衡後還是決定驗尿。理由是這對於在吸毒且要服役的人,會產生一些嚇阻作用,因此他們至少在服役前要戒毒。其效果或許有限,但總是可以改變一些人。我想,不盲目在乎表面形象,而真心為民生計,這麼多年下來,他們或許挽救了一些生命,彌補了許多家庭。常言道「人在公門好修行」,確實如此。

成功嶺兩周的新訓,很快地來到尾聲,最後的重頭戲自然是結訓典禮。典禮前我有些緊張,畢竟彩排了很多次,有種要表演的感覺,只是這次表演者在台下而觀賞者在台上。典禮前三千役男早早入坐,準備「表演」前的總彩排,表演者準備充足,而就在來賓蒞臨前沒幾分鐘,負責彩排的長官突然急忙上台:「各位注意,執行秘書姓李不姓蔡,我們擺頭改以『李!』為信號,聽到『李!』立刻擺頭,時間不多,我們趕緊練一下」

「李!執行秘書」

「李!執行秘書」

「李!執行秘書」

「李!執行秘書」

...

來賓終究來了,移民署與國防部官員進場,台下表演者已蓄勢待發,一場盛大的演出開始了。起立,唱國歌,坐下,那場面壯觀極了,當下讓我想起徐志摩的文章:

數大便是美。數大了似乎按照著一種自然律,自然的會有一種特別的排列,一種特別的節奏,一種特殊的式樣,激動我們審美的本能,激發我們審美的情緒。

若徐先生當時坐我身旁,也會覺得美,只是這不是自然之美,而是一種法西斯式美學,一種北韓式美感。表演完「坐下」之後,副署長準備致詞,我心中忐忑,他開頭會說「李」嗎,還是「蔡」,又或者他會不會脫稿演出,那頭往哪擺呢?他站在麥克風前說道:「執行秘書、吳上校、黃主任.....」電光火石之間,三千顆頭刷一聲,一致擺至正確位置。信號正確,而我們辦到了。但可惜的是,他在唸貴賓名單時,眼看稿紙,並沒有看到我們擺頭的那一瞬間,這讓我很失望。他接著致詞時,我都在想鼓掌的事,致詞結束,就像我們練習的,前一秒掌聲如雷,後一秒鴉雀無聲。於是,表演結束,我們要回到各自的世界了。

我在成功嶺真正的認識到來自不同成長背景,形形色色的人。這之中有許多可愛、天真、帥氣的臉龐,我們在烈日下操演,在陰影下乘涼,飢則食,渴則飲。在那短暫的時間與隔絕的空間內,無憂無慮,我們都很可愛。帶隊的一些基層幹部也有他們的幽默,讓人會心一笑。比如有人身上裝備在移動間丟失了,幹部必定回以「掉寶啦!」「你打怪噴裝啊!」。若是有人帽子沒有戴正,則會聽到「王子麵啊!」「小智出來抓神奇寶貝啊!」。洗澡總有人多洗幾分鐘,幹部會探頭進去喊「要洗多久? 洗到冒煙了啊!」。部隊行走時,沒下口令只能往前,一次帶頭的還沒等號令就先轉彎,幹部吼以一句「自動導航啊!」。這些可愛的人,這些可笑可喜可堪回味之事,總是陪伴著我。多年後我在賓州念博士,一晚我從學校歸來時天降大雪,我形單影隻,在又黑又冷的街上,要走回又黑又冷的宿舍中,我想起了在成功嶺那些可愛臉孔,那些不起眼卻充滿力量的生命故事,想起李執行秘書,還有當時無憂無慮的自己。我也想起胡適的詩句:

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,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。  

詩境是他的,但心境是我的。結訓後大部分的人沒有留下聯絡方式,時隔多年,他們早已走遠,永遠走出了我生命的視線。而我所記錄下來,這些可愛的人,都是我心頭的人影。

(左二為作者,成功嶺替代役新訓第179梯
、19中隊、6班、2號役男,照片取自役政署網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