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8月10日 星期一

為伊消得人憔悴 — 我的博士一年級

2020/5/14 日清晨四點,我穿著家人寄來的防護衣,入境台北桃園。



在鏡子中看著自己,像極了從美國緊急派往台灣處理核廢料的一線工程人員。回想過去一年之間,無論是外在時局還是個人生活,變化之大,真是匪夷所思。

2019/7/31 日,經過兩次轉機,我到賓州州立大學 (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),準備開始我的經濟學博士學業。巧合的是,六年前的同一天 (2013/7/31) 正是我以大學部交換學生的名義來美求學的日子,並於當時立定我攻讀博士的志向。

我對這裡的環境、學校、以及經濟系的第一印象都是很好的。

這裡地廣人稀,天氣與環境非常美好。我好喜歡我的租屋處,環境好且性價比高。在我搬進去住的時候,家門外偌大的草皮正開著數不盡的小黃花,好似在歡迎我一般,珊珊可愛。


當時還沒開學,偌大的校園內不見多少人影,更顯得它清幽美麗。筆直的大道兩側種滿高大的榆樹,而大道的盡頭是總圖書館。每次走過,總讓我想起母校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(photo credit: Daily Collegian)

我到經濟系辦理報到當天,恰巧遇到申請時口試我的教授。老先生九十歲,但是依然每天步行來系上工作。我首先深深的感謝他,因為我知道,正是他錄取了我,並且幫我爭取到優渥的獎學金。他立刻請我去他辦公室坐坐,寒暄幾句後,老先生即正色道: 「Spencer (我的英文名),牙齒實在太重要了。你來這邊一定要把牙齒顧好,你看看我的牙(把嘴巴張大給我看),這些年保養得很好,但也曾經吃過它的苦,你在這邊要好好地照顧它們」。這對話實在太出乎我意料了,令我不知如何應答,並且私底下也感到有些好笑。

我當下當然不可能知道,這將是我博士第一年最至關重要的建議。

接著就是系上的新生茶會,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同學與老師們。我們今年共有25個博士新生,茶會上氣氛愉快,大家先是自我介紹,接著系主任、副主任給我們簡短而親切的歡迎致詞,最後就是重頭戲,由H教授致詞。本系總共有近一百多名博士生,都歸這位H教授管,它是系上博士班事務的主管教授,博士生事務,如招生、修課、薪水、考核、淘汰皆由他總其成。教授首先提醒我們一些學術倫理與兩性關係之事,接著講到博士班第一年的重點。我們博士班第一年修三門主科: 總體經濟學 (Macro Economics)、個體經濟學 (Micro Economics)、計量經濟學 (Econometrics)。第一年修完三門主科後,每個科目會有一個資格考試 (qualification),三個科目的資格考試皆同時通過,方可繼續博士學業,成為博士候選人。如果三個主科的考試,有任何一科未過,即必須終止博士學業,打包回家。我當時心想,美國大部份博士班皆有此制度,但多做做樣子,不會真的淘汰甚麼人,因此也沒什麼好緊張的。H教授同時提到,為減輕學生準備考試的負擔,前幾年制度改革,只要任何一個主科,修課成績達到一定標準 (約略高於平均),即不需考該科的資格考試,算是直接通過了。也就是說,如果你三個主科的學期成績都達標,那就直接過關了,但如果你只有兩個主科成績達標,那就要考成績沒達標那科的資格考。一切看似非常美好,但實是我惡夢的開始。

首先,我很快地得知本系第一年有很高的淘汰率,大我兩屆的學長告訴我,他們那屆進來的新生有32位,一年後只剩下14位了,淘汰率近六成。我四處打聽,發現近年博一淘汰率約在四、五成之間。當下立刻感覺我實在唸錯學校、誤上賊船了! 然而我是該系近百名博士生中唯一的台灣人,所以自然事先無法得知這裡的狀況。再者,因為淘汰率如此之高,代表著如果你成績沒達標而要考資格考,哪怕只是考一科,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。正因如此,學期成績變得至關重要。每個人都是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此處,一些人還有不只一個碩士學歷,磨刀千日,只為今朝。若第一年被淘汰,將何以自處?  這導致每一堂課都成為同學之間競爭搏鬥的地方;每一回考試與作業都是生死存亡的戰場;而最終的成績即為一生名譽之所繫。

在這樣的情況之下,同學們戰戰兢兢的迎接學期的到來。每一份作業,那怕只佔總成績的1%,都必須全力以赴。我從小到大,說到讀書考試真是沙場老將了,但竟從來沒有壓力如此之大。食不下嚥,夜不能眠,真可說是惶惶不可終日。說起來很是難過,都已經唸到博士班了,竟還天天為了考試而奮鬥,為了生存而讀書,簡直比之高中生不如。 

這讓我不禁回想起兩年前,當時碩二的我,於加州柏克萊交換。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春天下午,我考完研究所最末一科期末考,並走到山丘上極目遠望。我心想自今而後,再不必為考試讀書,為分數學習。加州灣區在左、金門大橋於右,人生至此,何等開闊。

豈料,兩年之後,我竟如此狼狽。
每念及此,我只有苦笑,並感到自己「Too young, too simple, sometimes naive」(江澤民語)。

就在這緊張的氣氛之中,好幾個禮拜就過去了。而我每天都壟罩在寂寞與恐懼之中,令我窒息。
首先我需要面對的是寂寞,無盡的寂寞。一來時間非常緊湊,無暇參與一些活動認識新朋友,再者整個系裡只有我一個台灣人,自不免感到孤單。而與吳惟又存在十三個小時的時差,不免有許多時間上的衝突。我床頭有張她的照片,在好多好多的夜晚,我只有坐在床頭,望著照片,伴我入眠。

在這單打獨鬥的日子裡,時不時我會在鏡子前發現我又多了好幾根白髮,這讓我想起胡適博士來美國時所寫的小品:「偶有幾叢白髮,心情微近中年。做了過河卒子,只能拼命向前。」
此時此刻,或許恰似彼時彼刻。
倒是我後來細想,象棋中,卒子於過河後,除了向前,不也可以向左或向右嗎? 反倒是在「過河之前」,才是真正只能「拼命向前」。所以這小品在邏輯上好似有些問題。
不過我說遠了,言歸正傳。

雖然寂寞,但經濟學畢竟是我所愛,因此雖然高強度的學習與考試令人窒息,但知識本身,仍然是迷人與美好的。我常常因課堂中所獲得的新知而感到無限欣喜,可惜的是,這份喜悅不久即被成績與考試沖淡,最終消弭於無形。再者,獲得這些令人歡愉雀躍的新知,有如欣賞一幅美景、把玩一門藝術,但卻無人能分享,令我總有「縱便有,千種風情,更與何人說! 」之感。只納而不吐,我常常覺得要憋出病來了。這也難為了吳惟,好不容易我們有機會說上幾句話,結果她常常被我逼的拿出紙筆與計算機,聽我「分享」我今天學到的東西。到後來內容越來越艱深,我也就不再為難她了。
每次在學術上有所感悟,總會使我想到王維之詩句,並深有所感:「興來每獨往,勝事空自知。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。」

除了寂寞之外,我另外要面對的就是恐懼。每一次的作業,每一次的考試都使我感到恐懼。考試前,我總是輾轉難眠,不斷地在想要怎麼做才能更好。考試後,我總是午夜夢迴,思考我為何沒有做得更好,「多少恨,昨夜夢魂中」。而最終,這日復一日的恐懼導致我過度緊張,並拖垮了我的身體。

在期末考的前一周,我發現我牙齒開始感到痠痛。起初我沒有多加留意,但疼痛與日加劇,且臉頰生疼,到了無法張口的地步。我立刻去看牙醫,經診斷後發現,因為心理壓力與身體緊繃,我在半夜竟不自覺的劇烈磨牙,導致我的牙齒與顏面肌肉受損。當下醫生幫我訂製了保護牙套,但說需兩日才能製成。
隔日,我發現情況不但沒有改善,反而出現發燒畏冷的症狀。時值初冬,氣溫已在零下五度左右,雖然身體極度不適,但下周就要期末考,我當天還是背著極厚重的書包、穿上大衣,打算先去牙醫診所,接著去圖書館。結果牙醫一診斷後叫我立刻回家休息,說我磨牙太嚴重,導致牙齒動搖並且神經外露,目前已經造成細菌感染。其中一顆牙齒的神經已因感染而壞死了,故有發燒的症狀。他要我即刻吃抗生素並且盡快安排根管治療手術 (root canal treatment)。我雖精神恍惚,但已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。預約好隔天來做手術後,我拿著處方簽準備到診所附近的藥局領抗生素。一出診所大門,嚴寒的冷風迎面襲來,令我目眩,而背上沉重的書包使我無法負荷,將我重摔在街上。
我癱軟的躺在寒冷的人行道上,還好地上無雪,但我卻無法站立。最終我拉著背包的一角,連滾帶爬的前行。一分鐘的路程我走了近10分鐘,好不容易到了藥局領了藥後,我立刻叫車回家,隨即癱軟在床上,望著床頭的照片,久久無法下床。
之後我吃了六周的抗生素,去了四次牙醫診所,其中三次進行手術,且好一部份是在期末考前一周與當週進行。最後,期末考試,我的學期成績並不理想。

就這樣,我博士的第一個學期結束了。

聖誕假期,我依原計畫返鄉。在飛機上百感交集,自忖才唸了一學期,怎麼就「視茫茫、而髮蒼蒼、而齒牙動搖」。這時突然心中響起阿吉仔的歌: 「我比別人卡認真、我比別人卡打拼,為什麼? 為什麼? 比別人卡歹命」,我在飛機的一角逗樂了自己,咯吱咯吱的笑了起來。
我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故鄉。

寒假三周的假期,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美好。雖然時間不長,但讓我身心稍微舒展,停下腳步,好好思考要如何走好下一步。假期間我還跟吳惟去日本旅遊,一時之間,我忘記了諸多煩惱,一切如夢似幻,直到現實將我們再次分離。

回到賓州租屋處時是深夜時刻,我坐在床頭照片前,不能自已。
經過一個假期,我有了新的計畫,並且決心有個新的開始。首先,我必須更加自律;第二,獨學而無友,則孤陋而寡聞,為此,我必須找一個戰友,共度難關,而L君就這樣走進了我的世界。L君是美國人,從新生茶會上我就與他聊得很投緣。下學期開始後,起初我們在一些作業與課程內容上會互相討論,漸漸的我們無話不談。知識上有困惑,我向他請益討教;心情上有挫折,我亦與他分享;就是閒來無事,亦能聊上一陣,日復一日,總有些相依為命之感。我想我倆如此投緣,大概與他年紀稍長,並且也與我一般須與伴侶分隔兩地有關。因為這位良師益友,加上比較自律的生活,我在課業方面終於穩定一些。然即使如此,因我上學期表現不佳,所以這學期需要非常好的成績,才能順利通過免試目標。壓力依然是巨大的,只是不那麼寂寞罷了。

接著新冠肺炎爆發,學校全面網路授課。學校關閉後,我整整三個月都蟄居在家。根據州長的命令,賓州絕大部分的店家都必須關閉,因此無處可去。每天從早到晚,於斗室之內,對著電腦上課、寫作業、念書、發愁。高強度的學習,高壓的競爭,再配上三個月的封鎖隔離,真能使人心智衰弱。我想若是隔離發生在上學期,可能我一整副牙齒都被磨光了。所幸,在這淒風苦雨之中,我與L君依然在學習上互相督促,生活上相濡以沫。
說來有些奇怪,你不會希望同學們比你痛苦太多,但也不希望他們比你快活。最好痛苦相當、心情相若。這或許又是我跟L君另一投緣之處,因為我們除了學術能力相近外,痛苦指數亦約略相當。難道這才是「相濡以沫」的真諦嗎? 

接著,就是掉髮的問題。我從某天起,赫然發現我正在大量掉髮,每次洗澡,出水孔必定堵塞。而每次洗完,從孔上撈起的頭髮簡直令我無法直視,然而這些苦楚,我卻不便與L君分享。每天晚上看著從浴缸撈出的一搓頭髮,總有些悲壯滄桑之感,正是「胡未滅,鬢先秋,淚空流。此生誰料,心在台灣,身老賓州」! 
一日,我與L君在總體經濟學作業上遇到困難,因此我請教了班上的總體經濟學大師M君。本應是很簡短的討教,但我忍不住跟他訴說我最近嚴重掉髮的狀況,出乎我意料的是,他不但沒有覺得錯愕,反而投以一種千里終遇知音的眼神,立刻跟我分享他自己最近也大量掉髮,卻無人可訴說。同為天涯淪落人,本應討論作業,結果兩位青年卻先討論十分鐘的掉髮。
至於,我不便與L君談論落髮之事,乃因他早已禿頭。

還記得我高中時,我很尊敬的國文老師曾經說過,他的夢想就是能關在一高塔內,完全不出去,成天讀書,除此之外不需做任何事情。其實想想,我完全就是在過老師的夢想生活。唯一的差別就是如果成績不夠,會有幾名彪形大漢把你從高塔中扔出去。
我的房間內高掛老師送我的字,他們成了我隔離期間的美好陪半。


書桌旁的「靜」字,總能安我心神,而書桌上方,是老師寫的「閑居足以養志,志樂莫如讀書」。這兩句話是老師多年前寫給我的,然而在這隔離封鎖的歲月中,它們更顯意義,撫慰我心。


最終,下學期的期末考轉眼將至。

讀書考試,伴我終生,但從未有如此壓力,這實是危急存亡之秋、一生名譽之所繫。雖我早有心理準備,若無法通過,就投筆從商,五年後還是好漢一條。然而心中總不免有無限遺憾。
這邊大多數的考試,都極其折磨人。折磨的點在於都只考一兩題,並且從同一個單元出。換句話說,如果教授一學期教了五個單元,他不全考,而是反其道而行,期末考只從一個單元內出一大題,占一百分。正因為這樣的出題,因此你必須了解每一個單元內的所有內容,每一個細節都不可放過。考了一輩子的試,從來沒遇過這般折騰人的考法,使我頓時不知如何應付。
林文月教授在炸香酥鴨時,曾有以下體悟:

膽大心細手輕,是我炸香酥鴨的心得。至於如何才能膽大心細手輕 ? 也是累積經驗所致。似玄妙,實則頗自然,一言以蔽之,用心而已矣。           ─ 林文月 《飲膳札記》

膽大心細手輕,豈止是炸香酥鴨的訣竅,考試不亦如是嗎 (其實打麻將更是)。 膽小粗心手拙,是我上學期的敗因,如今只能盡我所能,不斷精進自己。至於如何膽大心細手輕,真是用心而已矣。備考千日,用於一時。就這樣,在這似玄妙,實則頗自然的進程中,我窮盡了全心全意,考完了期末考試。

最終,我三個主科的學年成績皆達到標準,免考資格考試。

在我確定自己安全過關的當下,即致電母親還有吳惟。雖是電話,但我能想見他們就在眼前,與我相視而笑。

歷經了這刻苦銘心的一年,發現要精進的地方實在太多。我遠不如自己想像的好,尤其身體虛弱,意志不堅。而之所以能完成這一年,乃因母親無條件的支持、吳惟溫柔的陪伴、以及恩師管中閔博士三年來給我的訓練。路雖凶險,然母親與吳惟給我的愛,以及在教授前所學所聞,助我前行至今。博士之路仍然漫長,未來遭遇必更為困難,我只期許自己,寵辱不驚,自強不息。

經過這一年,我對全天下唸過(經濟學)博士第一年的人,充滿了無比的溫情與敬意。